严打的风声,如同塞外六月骤然压顶的乌云,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家属院。红砖墙上新刷的标语鲜红刺眼:“严厉打击刑事犯罪,维护社会安定团结!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压在人们心头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,连平日里最爱扎堆闲话的张大妈们,说话声都自觉压低了许多,眼神里多了份警惕和闪烁。
傍晚时分,家属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。李小满正在屋里帮母亲糊火柴盒,闻声跑到窗边,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缝隙向外看。只见几个穿着崭新蓝制服、戴着红袖章、神情严肃的街道和厂保卫科联合巡查队,正堵在院门口,挨个检查下班回来的工人和家属。
“站住!把包打开!”“裤兜!都掏出来看看!”“介绍信带了吗?拿出来!”
冰冷的命令声此起彼伏。被拦住的人脸上带着不安和顺从,默默配合着检查。一个青工因为兜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,被反复盘问了许久,脸都吓白了。
李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。终于,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赵南星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,低着头,正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灰、永远不合身的旧工装,裤腿短了一截,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和一双破旧单薄的布鞋。他微弓着背,像一株在狂风中努力保持平衡的瘦弱芦苇。
“你!站住!”一个巡查队员指着赵南星,声音严厉。
赵南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,停下了脚步。
“推的什么车?哪来的?”另一个队员上前,粗鲁地拍打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架。
“我……我的。”赵南星的声音很低,带着惯有的沙哑。
“你的?”巡查队员嗤笑一声,上下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和破旧的衣着,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,“证件呢?”
赵南星默默地掏出他的学生证。那队员一把夺过,翻看着,又狐疑地打量着他:“学生?学生推这么破的车?包里装的什么?”他指着赵南星自行车后座上那个印着“红旗机械厂”的旧帆布工具包。
“书……和本子。”赵南星低声回答。
“打开!”命令不容置疑。
赵南星沉默地解开工具包的带子。那队员一把将包扯过去,粗暴地翻检起来。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、几个用硬纸板钉成的粗糙笔记本、一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、还有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……被一件件掏出来,扔在冰冷的地上。
“就这么点东西?”队员显然不信,又伸手去掏赵南星的衣兜。
赵南星的身体瞬间绷紧,手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胸口。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队员的警觉:“躲什么?!藏了什么?!”他猛地用力,一把将赵南星推开!赵南星踉跄着后退几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与此同时,他口袋里的东西被粗暴地掏了出来——是几片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山楂片。
“这是什么?!”队员捏着那几片山楂片,厉声质问,仿佛抓到了什么重大罪证。
“山楂片……”赵南星靠着墙,喘着气,声音依旧很低,但李小满能看到他苍白的脸上,下颌骨因为紧咬牙关而绷紧的线条。
“山楂片?哪来的?投机倒把来的?!”队员步步紧逼。
“不……不是,”赵南星抬起头,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那个队员,里面翻涌着屈辱和一种冰冷的愤怒,声音却异常清晰,“是……是给家里亲戚带的,药引子。”他用了一个在西北流传甚广、难以查证的理由。
“药引子?”队员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。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保卫科干事皱了皱眉,似乎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,挥挥手:“行了行了!别磨蹭!赶紧走!”他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书本和那半块冷硬的饼子,又看了看赵南星单薄的衣衫和冻得通红的脚踝,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,没再说什么。
赵南星默默地蹲下身,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、笔记本、铅笔头,还有那半块玉米饼,一件件捡起来,仔细地拍掉上面的尘土,重新放进工具包里。他的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。当他捡起最后那本数学书时,李小满清楚地看到,他冻得通红、布满冻疮的手指,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。他背上工具包,推起那辆破车,低着头,一步一步,沉默地走进了家属院昏暗的灯光里。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,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绝。地上,那几片被踩烂的山楂片,粘着肮脏的泥土,像一小摊凝固的血迹。
“呸!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刚才那个巡查队员冲着赵南星的背影啐了一口。
李小满猛地缩回窗边,心脏因为愤怒和心疼而剧烈地跳动着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。那几片山楂片,是她上次分给他的!他竟一直留着!她不敢想象,在那样的羞辱下,他是如何保持沉默的。父亲的警告犹在耳边,可此刻,她只想冲出去,站到他身边。
家里的气氛比外面更压抑。晚饭是羊肉臊子面。羊肉丁、豆腐丁、土豆丁、胡萝卜丁用胡麻油和辣面子炒得油汪汪、红亮亮,香气扑鼻,碗里还撒了翠绿的香菜末。这原本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,可饭桌上却没人说话。
**闷头吸溜着面条,眉头紧锁,显然也看到了院门口那一幕。王秀英小心翼翼地给丈夫和女儿碗里夹着羊肉臊子,眼神里满是担忧。李小满低着头,小口小口地吃着,碗里红亮的臊子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。羊肉的膻香混合着胡麻油的焦香,此刻却让她有些反胃。
“爸……”李小满犹豫了很久,终于鼓起勇气开口,声音带着哽咽,“刚才……门口……”
**“啪”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,碗里的面汤都溅了出来。他沉着脸,打断女儿的话:“看见什么了?不该看的别看!不该说的别说!管好你自己!吃饭!”他的语气严厉,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,眼神复杂地扫过女儿苍白的小脸。
李小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。她猛地放下碗筷,冲进了自己的小屋,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,趴在桌上,用力地写了起来。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锐响:“六月十日,阴。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冷。门口来了穿蓝皮的人,像抓贼。他们把南星哥推在墙上,像扔一块破布。他的书、他的饼子、他的山楂片……都被扔在地上,像垃圾。他们凭什么?!他做错了什么?!就因为他穷?就因为他没有爹妈护着?!爸不让我管,可我心里像塞满了冰渣子,又冷又疼……”泪水滴落在纸页上,晕开了墨迹。
小说《宁城小院:八零烟火俏佳人》 第8章 试读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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